完美人生

中國時報【神小風】

忘記多久沒有回去花蓮了，已經兩年，或許三年。畢業時太匆忙，帶著一點不捨的恨意。二十八歲的生日，扔下所有工作細瑣，搭上最早的一班莒光號抵達志學，去以前愛去的咖啡館，吃油膩得要命的炒飯，還在小小的月台上拍了照，煞有其事傳給曾一起在那裡念書好康偷偷說的K看，說每年都要來，都要這樣走一次。K也給了我很棒的回答：「妳神經病啊。」

人為什麼要不斷的返回呢？明明以前也沒什麼好事啊。是枝裕和的電影《幻之光》，丈夫自殺的江角真紀子，改嫁他人後，又再一次返回兩人住過的小鎮，拜訪親友，說了一會兒話又回到街上。丈夫任職過的工廠早已關閉，她踮起腳跟，透著灰塵像從前那樣往裡頭看。窗框的線條包圍住她，光灑下來，都是記憶的粒子。

彷彿將走過的路再走一遍，一切就會不一樣似的。時間會洗牌重組，洗出一個新的自己嗎？也真的發過好幾次神經，立誓有一天賺了錢回來，租棟靠海的房子，幾個朋友住在一起，整天什麼事都不做，只寫作看書放電影……發著愚蠢誓言的我，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忘記了。二十八、二十九、三十，每一年我都偷著時間，到高雄與K見面，在任何可以坐下來的地方聊天；也總是百般拖延，非要等到最後一班高鐵才起身。K同樣又給了很棒的回答：「妳怎麼還不走啊？」像是時間在對我說話。最近一次，抵達高雄時已深夜，走進旅社附近的小北百貨，架上堆滿中元普度的泡麵飲料什物，店員瞪著我，好像我是一隻搞錯時間的鬼。站在二十四小時的燈光下，忽然覺得即使一面都沒見上也無所謂，真想回家睡覺啊。

或許訂房比價也不是忘記，而是很殘忍的，不需要了。那樣遙遠的小城和人們，終究無法再支持我，必須由更近更現實的東西將我撐住，送進成年的隊伍裡。

我以為那是重返，其實只是一種陌生的經過。現實究竟是什麼呢？回到我的城市裡，每日出門、走路、工作，認識一些新的人，又拋棄一些舊的朋友。好像也沒有什麼可惜，偶爾還會被自己的冷淡嚇到。現實是有各種需要，例如終於現省租下一間附設廚房的房屋，有獨立衛浴，足夠晾曬衣物的陽台；例如剪一顆適合臉形和季節的頭，不喜歡就換掉。又例如我好需要EVE止痛藥、一杯溫熱烏龍奶茶，而不是虛幻的海邊的夢。現實是我長大了，我知道這只是自我的逃避。然後慢慢的，或許一天，會喜歡上在許可範圍內能決定一切的自己。

但偶爾，也是有背叛這樣念頭的時候。總是人在異地，可能是平等院或金閣寺，像這樣的觀光景點，在漫長的散步道上，看見一群群校外教學的小學生，戴著小帽子，臉蓬蓬的非常可愛，肩背紅色硬殼書包，向我走來。那個瞬間，會忽然很想很想，也背起鮮豔的紅書包，返進那列跌跌撞撞，不均勻的隊伍裡，把人生再活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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